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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他不能慟不能氣不能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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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浩霆“一個人靜一靜”的結果第二天就讓葉錚和衛朔傻了眼。

雖然第二天一早虞浩霆還是照常起來辦公,神態自若,但是誰都看得出他兩頰明顯有些不正常的洇紅。

“四少怎麽回事?”

葉錚見汪石卿問,便將昨天夜裏虞浩霆淋雨的事說了。汪石卿心道,虞浩霆自幼在軍中打熬,別說是淋雨,就是伏冰臥雪也算不得什麽,怎麽這就病了呢:“怎麽不叫醫官過來?”

葉錚一臉無可奈何:“四少說不用。”

他二人話還未完,突然聽到辦公室裏頭衛朔喊了一聲:“叫醫官,快!”一個侍從小跑著出去叫人,汪石卿和葉錚進去一看,只見衛朔正扶著虞浩霆往沙發上放,看情形人竟是暈了過去。

片刻之間,方才出去的侍從已帶著醫官趕了過來。今天在陸軍部值班的醫官駱孟章在軍中亦是老資歷了,早年便跟著虞靖遠出生入死,如今雙鬢花白,已掛了將星,除了汪石卿,葉錚和衛朔這些人都還差的遠,駱孟章看了一眼體溫計就勃然變色:“你們這群沒心沒肺的小崽子是怎麽做事的?!如今總長在國外,四少有什麽閃失,你們怎麽交待?人燒成這樣,也不早點叫大夫?”

“四少說不用叫醫官。”葉錚小聲嘀咕了一句。

駱孟章正拿了退燒藥出來,叫衛朔餵給虞浩霆,聽到他這一句,更加光火:“四少的脾氣你不知道嗎?長官任著性子要強,你們就該留神擔待。戰場上槍林彈雨,他要是說一句不用你們護著,你連槍都不曉得替長官擋嗎?”

他這一通發作,說的葉錚再不敢吱聲,駱孟章又打量了他一眼,沈聲道:“回頭我就去找何屹,怎麽凈挑些中看不中用的人上來。”

葉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更不敢跟他頂說自己是虞浩霆調來的。一屋子的人也都不說話,只看著虞浩霆動靜,駱孟章見狀,壓低了聲音訓斥道:“都杵在這兒有什麽用?該幹什麽幹什麽去,讓四少休息。”

到了中午,虞浩霆的燒略退了一些,他要起來做事,衛朔卻嚴守了駱孟章的醫囑逼著他躺下休息。虞浩霆自己也確實困乏,就不再強撐,只是他覺得好些,便不肯繼續吃藥,衛朔想著他一向身體都好,不過連日疲乏,兼淋了雨,休息一陣也就沒事了,就由了他。況且,此時虞浩霆在清醒之中,他不肯吃藥,他也不能硬灌。不想到了晚上,虞浩霆又燒的厲害了。

駱孟章聞訊趕過來一看,虞浩霆已是昏沈無識,待聽說他走了之後,虞浩霆就沒再吃藥,怒從胸起,一面讓衛朔解了虞浩霆的外套,替他擦酒精降溫,一面劈頭蓋臉地對他罵道:“他們不曉事也就罷了,你也這麽不曉事?你從小跟著四少,不知道該勸的時候要勸嗎?人都病倒了,你還由著他?”

說完又轉臉去罵葉錚和郭茂蘭:“你們也都是好樣的。由著你們長官淋在雨地裏,他不走,你們不會陪著?”

他意猶未盡地還要再說,躺在床上的虞浩霆卻忽然捉了衛朔的手,喃喃了一句:“婉凝——”

駱孟章沒有聽明白,郭茂蘭卻是一聽就明白了,再加上葉錚之前跟他說了昨天的情形,不由暗嘆,虞浩霆怎麽還這樣癡心?

衛朔此時半是尷尬半是心疼,他剛一脫開手,虞浩霆又叫了一聲:“婉凝。”駱孟章這次卻聽明白他是叫人,皺眉問道:“四少這是叫誰?”

屋裏一班人都不作聲,駱孟章見了這個情形,猛然省起之前虞浩霆那個姓顧的女朋友似乎就是叫這麽個名字,心下了然,也不多話,板著臉囑咐了他們按時叫虞浩霆吃藥,如果明天一早還不退燒,就到醫院去輸液。臨走的時候,又瞪了葉錚一眼才出門。

屋裏幾個人面面相覷,一時都猶疑不定,還是葉錚最耐不住性子:“怎麽辦?要不要告訴夫人?”

郭茂蘭看了一眼仍自昏沈不醒的虞浩霆,沈吟著跟衛朔商量:“你說,是不是叫顧小姐來看看?”

衛朔想了想,點了下頭,匆匆走了出去,回來的時候,卻是一臉陰沈,郭茂蘭見狀便蹙了眉:“怎麽?她不肯來?”

衛朔搖了搖頭:“顧小姐到舊京去了。”

他先是叫人去顧婉凝家裏接人,沒想到派過去的人打電話回來說顧婉凝沒有在家,家裏人說她早不在江寧了,至於去了哪兒卻只說不知道。衛朔接了消息,略一猶豫又打電話到了歐陽家,歐陽怡聽他這個鐘點要找顧婉凝,猜測必是出了什麽十分緊要的事情,只好告訴他顧婉凝半年前就去了舊京,至於人在哪裏,因為衛朔不肯告訴她找顧婉凝是為了什麽事,她便也不肯說顧婉凝究竟在哪兒。

葉錚一聽,立馬來了精神:“我叫人去找,翻了燕平城我也把人找出來。”

郭茂蘭卻搖頭道:“算了。這個時候大動幹戈去找顧小姐不大好。”

他們三個人輪班守著虞浩霆,卻都沒什麽睡意。葉錚便悄聲跟郭茂蘭打聽顧婉凝的事,郭茂蘭只說虞浩霆對那女孩子頗有幾分傾心,只是前後有些誤會,顧婉凝 倔強不肯轉圜,兩人只好分手。

葉錚聽著,忍不住道:“一個女人罷了,又不是沒有到手,睡都睡過了,也犯的著這樣?”

郭茂蘭瞥了他一眼,淡然道:“你這話回頭說給四少聽。”

葉錚吐了吐舌頭,“嘿嘿”一笑:“就是你和衛朔太死心眼兒了,要是雲楓在,早就……回頭你看我的,四少這樣的人才身份,什麽樣的美人兒沒有?”

郭茂蘭不接他的話,起身去裏頭的臥室裏看虞浩霆,他一走到門口,便聽見虞浩霆低聲喃喃著什麽,衛朔坐在床邊的沙發裏,小臥室裏亮著一盞臺燈,果綠色的燈罩潤著白熾燈的光芒,照見他一臉憂色。郭茂蘭俯身過去,依稀聽見虞浩霆說什麽“……別怕……我在”,他苦笑著嘆了口氣,對衛朔道:“都這麽久了還放不下,四少這回真是情關難過。”

“四少是心裏苦”,衛朔低低說道,他明白虞浩霆病這一場,也並非全為了顧婉凝。之前虞靖遠在瑞士病逝,到現在仍是密不發喪,虞浩霆的憂慟難過全要憋在心裏,最是要人柔情慰籍的時候,若是此時,顧婉凝能在他身邊溫存體貼,或許他還能排遣一二;可當初顧婉凝和他分手的時候,決絕冷冽,盡揀著虞浩霆的傷處撒鹽,他也只有自己悶在心裏,情愁萬端,皆不足為外人道,如今卻是一觸盡傷。

他不能慟不能氣不能說,就只能病。

只有病了,他才能卸了種種的防備,由著自己去想她;也只有病著,他才能放縱自己去喚她的名字。

“什麽?確定嗎?你馬上去,好,就等你的消息。”

放下電話,總編孫誡安急匆匆地從辦公室裏走出來,直沖進隔壁的大辦公室,大聲道:“都停一停,頭版的新聞要換。”幾個正埋頭編寫核校稿件的編輯都停了手裏的稿子,擡頭看著他。

銅黃色的吊扇吱吱呀呀旋著圈子,卻驅不散夏日黃昏的炎炎熱浪,孫誡安本來就體胖畏熱,此時匆忙趕過來,額頭上已滲了汗珠,他扶了扶眼鏡:“參謀總長虞靖遠在瑞士病故,頭條就等江寧那邊老何的消息。學博,等老何的消息來了,你趕一篇評論出來。小江、振華,你們抓緊找舊京的關系打聽消息,快!”

他這裏說著,屋裏一班人已經忙了起來,孫誡安又吩咐外文編輯林肖萍:“明早你看一看國內外文報紙的評論,寫一篇綜述後天用。”

眼看總編要走,林肖萍連忙又問了一句:“那明天的稿子還換嗎?”

孫誡安想了想說:“補一篇近來外電對南北局勢的分析吧。”說著,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,急急走了出去。他心裏有事,沒有留神看路,差點撞上迎面過來的一個女孩子:“總編!”孫誡安停步看清了來人,匆忙點了下頭:“小顧,肖萍的稿子要換,你趕緊去幫她整理資料。”

顧婉凝還沒來得及答應,孫誡安已經走到路邊招手叫黃包車了。婉凝懷裏抱著一個保溫桶快步上樓,遠遠地就聽見辦公室裏一片兵荒馬亂,雖然她在報館做實習編輯不過一個月的光景,也已經習慣了臨時換稿的這一番忙亂。

她暑假裏閑來無事,想著兼些零差賺錢補貼來年的學雜費用,梁曼琳便介紹她去一位富孀太太家裏,教那家的兩個小孩子彈鋼琴。只是鋼琴課一個星期不過兩次,梁曼琳的好友林肖萍碰巧說起報館新聘的一個外文編輯因事耽擱了,要晚兩個月才能入職,正好薦了她去做實習生,只說是梁曼琳的表妹。

顧婉凝在報館裏除了幫著編輯記者翻譯國外報章的新聞資料,有時候忙起來也替辦公室的小弟做些雜務,十分勤快。只是她不愛說話,蓬松厚實的碎長劉海整日遮著大半的臉孔,不是低著頭寫稿就是低著頭走路,報社裏的一班才子才女都是豪爽快意,激揚文字的 ,想著她韶齡弱女,剛出來做事,難免害羞怕生,倒也不以為意。

今天天熱,社論主筆歐學博要請大家吃雪糕,便差了婉凝去買,她抱著一保溫桶的雪糕回來,報館裏已是人仰馬翻,記者小江和她擦肩而過,木頭樓梯被他跺得咚咚直響,一陣風兒似的到了樓下,忽然又回頭招呼道:“小顧,我的雪糕讓給你啦!”

顧婉凝進了辦公室,只見歐學博正蹙眉沈思,面前的稿紙上寫了幾句,卻都被塗掉了。她把保溫桶輕輕放下,小聲說:“歐老師,雪糕。”歐學博見狀丟了手裏的鋼筆,一邊擰保溫桶一邊大聲招呼其他人:“怎麽也得等到十點鐘以後了,先吃雪糕吧!”說著,先遞給顧婉凝兩支。

顧婉凝說了聲謝謝,便走到林肖萍的身邊,只見她正埋頭翻著最近幾天的一大摞外文報紙。婉凝把雪糕遞給她,低聲問道:“肖萍姐,出了什麽事?怎麽大家的稿子都要換?”

林肖萍唆了一口雪糕,猶自翻著桌上的報紙,語氣中卻是不加掩飾的興奮:“這回真的是大事,參謀總長虞靖遠死了。”她還準備了一篇話等著顧婉凝問,卻沒有聽見這丫頭的回應,林肖萍忍不住擡起頭來:“哎,你不問問虞靖遠是怎麽死的?”卻見顧婉凝手裏捏著還裹著彩紙的雪糕,只怔怔的望著她。林肖萍提高聲音叫了她一聲:“婉凝?”

顧婉凝猛然聽到她叫自己,手裏一抖,已經有些軟了的雪糕整個跌在了地上。林肖萍見了她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,先是皺眉,隨即笑道:“你這是怎麽了?就算是虞靖遠死了,南北也未必會開戰;就算是南北開戰,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舊京來,你怕什麽?”

顧婉凝定了定心神,低著頭強自一笑:“我是想,怎麽我出去買雪糕的工夫,就出了這麽大的新聞。”說罷,看了一眼地上的雪糕,道:“我去叫阿姨過來收拾。”林肖萍想,到底是小女孩,沒經過什麽大事,驚成這樣。

顧婉凝站在走廊裏,身上貼著一層粘膩的汗意,天氣熱的人胸口發悶,報館裏的紛亂喧嘩仿佛是幕布上快放的電影。

“參謀總長虞靖遠死了!”

她想起方才林肖萍興奮的神情,忍不住便有一絲難過,她明白,那是一種長期職業習慣的本能,不光林肖萍如此,之前和她擦肩而過的小江也是如此。她想起從前虞浩霆每每說起父親時的神情,對別人而言, 虞靖遠是大權在握的參謀總長,對他而言,卻也和尋常人家一樣,是個對兒子鐘愛到嚴苛的父親。

他會怎麽樣難過呢?

他只怕也沒有什麽時間去難過吧?

報館裏的記者編輯們不過是因為一條大新聞興奮罷了,不知道還有多少人都在等著看熱鬧,盼著他出事。

顧婉凝回到梁宅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,梁曼琳正翻著電影公司送來的劇照,見婉凝進來,便吩咐女傭去端宵夜,顧婉凝連忙道:“梁姐姐,不用了,天氣熱,我也沒什麽胃口,我先去洗個澡。”

“好”,梁曼琳打量著她,點了點頭:“婉凝,你要是有什麽心事不妨告訴我,別都悶在心裏。”

顧婉凝張了張口,卻終究只說了一句:“梁姐姐,謝謝你。”

她過了午夜才躺到床上,卻仍是反反覆覆怎麽也睡不著,窗外是滿天星鬥,她倚在窗邊側耳細聽,除了墻根底下蟋蟀有節律的“吱吱”夜鳴,就再也沒有什麽聲音了。syne聽見她起床的響動,疑惑地看了一會兒,默默走到她身邊伏 子。

顧婉凝撫了撫它,輕聲道:“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,一定什麽都安排好了,不會有事的。況且,北邊的仗也打完了……”

她一句一句說著,只覺得原本覆在心口上的重重枝葉被人一層層挑開,裏頭緊緊裹著東西撲楞楞地就向外撞著,碰的生疼卻又拼命地想要出來。她摸著syne,喃喃道:“你還記不記得他了?就是說你一點也不兇的那個人。”

她說到這一句,忽然想起那一晚,虞浩霆站在外頭的雪地裏,她隔著窗子看了他一夜。她仿佛能聽見雪花落在他身上的聲音,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觸到他的氣息,然而咫尺之間便是蓬山萬重。

她不知道,她和他之間,究竟是誰辜負了誰?他騙過她,她卻有更多更深的秘密瞞著他;他傷過她,她卻也挑開了他的傷口去撒鹽。可是,他曾經那樣用心地待她好,她卻從來沒有,她對他做過的最好的事,不過就是由著他對她好罷了。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就讀熟的《雅歌》,滿篇的沙倫玫瑰、荊棘百合大約是女子對所謂愛情的至美幻想:

“良人屬我,我也屬他;

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。

我的良人哪,

求你等到天起風涼、

日影飛去的時候,

你要轉回,好像羚羊

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。”

可他呢?

他的眼不是溪水旁的鴿子,他的唇也不像百合花滴下沒藥汁,他給她的從來都不是芳樹佳果的葡萄園,而是崩潰中如火焰的電光——放在心上如印記,帶在臂上如戳記,驚心動魄,如死之堅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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